每月十五，银蟾巡视月光之径，许多灵魅依附蟾身散出的月辉银光可短暂现形。昉庭上神清理鼪鼯之径缺口处的残余仙元时，有瞧着一缕眼熟的，顺手拂进聚灵盆里一并捎给了司命。
散逝的仙元也有落叶归根一说，这仅存一缕飘飘渺渺的虚弱仙元，正是生自月光之径的小小蚁仙。司命收了聚灵盆，掐算蚁仙因果善报，仙元聚灵生魅，投月光之径，十五可聚化透明灵体。蚁仙不必怕寂寞，那里依靠银蟾而生的灵体多了去，横竖不孤单，司命松了一大口气，这件事若办得妥，他应该能在龙君面前挽回点正面形象。
小白每月都会估着日子，若那月龙君得空，两人便会一同去。银蟾出宫，月光之径的入口顿时热热闹闹。灵魅身披如霜月纱，三千流光淌过脚底，光辉在远处不停地挥手。小白遥遥见着，勾唇一笑，也冲她挥手。光辉还是那个她，没有因为成为透明灵体抑郁什么，她那些抑郁早在蓬莱之海就治好了。眼下她每月都有新鲜事分享，交了哪些伙伴，听了什么八卦，在诸多灵魅间骄傲地称王称霸。
一旦到达一个超越生死的境界，看人看事通达许多，光辉慧眼，一下瞧出小白这月悒悒不乐，路上走三步来回要叹两次气。光辉急切想替他分忧解难，叽叽喳喳问不停，小白斜瞥她，犹豫许久，还是大致同她讲了讲龙君力量缺失的事。
龙君丢两万年修为是真，但每个神仙丧失仙力都会有不同的自愈周期，龙君之前在小白身上种万年保护结都没出任何问题，现在有问题，小白思想前后，定是那火球在龙君身上爆炸时重伤了他的仙元根基。这和青冥当时出事的情况有些相似，但青冥根基未损，靠寄居凡胎的古法可以重聚元神，与龙君此次所受的不可逆伤害并非同等。
光辉沉默片刻，她道：“龙君见多识广，如果他自己都没有想出法子来，你我就算在这里想破脑袋也解决不了。”
小白目光深沉，犯难似的，他喃喃道：“你说明明那么疼，这家伙……究竟怎么忍过来的？”
光辉一愣，她拍着小白的肩，即便触碰不到，仍带起一阵潮湿的风。光辉道：“前段时间我在月光之径见过一个同我一般的灵魅，那老家伙在这里待的时间比龙君的寿命还长，我看他胡子拖地都能当裙子穿了，想必见闻更加厉害，而且，那老家伙和小白你，还有一点关系。”
小白不明，光辉勾勾手，让他跟来。银蟾巡视月光之径将将走了一半路程，光辉迅速奔过去，挨个蹦跶着跳上三条蟾腿儿，再扒拉着硕大的蟾蜍后背慢慢向上爬。小白随着光辉的相同路线攀上银蟾后背，他瞧见银蟾背部中央确实静坐了个老头。那老头背对小白，周身透着光晕，似有凛然风骨，小白打了个寒颤，五感上莫名熟悉。
光辉解释：“当年广寒宫还未建立，月光之径荒芜冷落，无极老母拨了一只银蟾一只玉兔在此地镇守，这银蟾前辈和玉兔前辈关系不好，打了几万年的架，后来嫦娥飞升，月宫仙子解开两位老前辈的心结，这才让月光之径有了如今的平和景象。之后大羿射日受了重伤，玉兔不忍嫦娥伤心，舍弃内丹保了大羿一命，嫦娥不忘恩情，就在这月光之径让其保持灵魅之态，你看，他现在仍然乐在其中地欺负银蟾前辈，每个月都坐在蟾背上赖着不肯走。”
银蟾抖动身体，哼哼两声，竟出了浑厚的音：“小蚂蚁，你好吵。”
小白睁大眼，这才知晓熟悉之感从何而来。鉴于他对白家老祖先的了解还停留在典籍书册的认知，光辉所说的这些野史偏料，他没听过，更不知老祖先有这样的弯绕故事。他不禁靠近那老者几步，从背部绕到侧面，那老者紧闭双眼，睡着昏沉的觉，唇边胡须抖抖簌簌，一闭眼侧脸轮廓现出锋利线条，小白单单打量一眼，立刻生了层冷汗。
原来这老祖先有着和小白相同的容貌，简直就是添几根胡须染一头华发的老年小白。小白惊得不轻，他蹲下身，凑过去仔细打量，银蟾哼哼唧唧，月光径风声呼啸，吹得那老头身子一歪，银蟾开口：“白甜苏，你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来看你了。”
老头动动眼皮，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呵欠，他睁开一条眼缝，又像模像样地按了按颈部。小白同他对上视线，一时不知如何介绍身份，只能将蹲着的姿势改成了跪着，他抱拳道：“祖宗在上，请受……”他开始用指头算，“孙子的孙子是玄孙，玄孙之子是来孙，那我是来孙之子，来孙之子叫什么？”
白甜苏捋了捋胡须，哼了声：“你这玉兔小仙连一万岁都没有，还是个奶娃娃，难不成我白家上上下下就剩你这么一个奶娃娃了？”
小白眨眨眼，道：“的确就剩我一个。”
白甜苏咂嘴，又问：“娶媳妇儿没有？得快快安排上，否则我白家岂不是在你这里要断脉了？”
小白怔了怔，还别说，可能这脉真得断他这儿了。
银蟾冷眼道：“你这老糊涂什么破记性，上个月小蚂蚁不是同你讲了，你家奶娃娃有了心上人，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，如今广寒宫都默许了，你一个死了几万年的老兔子瞎操什么心？”
白甜苏瞪眼：“什么？那条金龙？”
银蟾补充：“早不是当年你我见过的那条金龙，人家现在是威风凛凛的九天战神之首。”
闲话家常到此为止，小白拽着白甜苏的几缕胡须，真诚发问：“老祖宗，我心上人生病了，我想求问如何才能快速修补仙元根基，他损失了两万年修为，现在虚弱得很。”
白甜苏却道：“那家伙当年可是头号危险分子，你把他当心上人，当心哪天他本性大发把你给生吞活剥了，我要是你，这个节骨眼儿正好离他远远的，你干脆搬回月光之径，至少在广寒宫的势力范围内，他杀不进来。”
不待小白回答，一旁的光辉不乐意了，她挥舞着棉花拳去揍白甜苏的大腿：“我不许你讲龙君的坏话！”
小白哎了声，知道指望不上，这就打算从银蟾背上跳下去：“得了得了，我还是自己想办法……”
他刚挪动脚步，腰侧骤然被什么东西捆住，他低头，发现白甜苏那胡子能自由延伸长度，白甜苏一昂首，小白就被拎回眼前，还让他重新规规矩矩跪坐好。
小白挠头：“老祖宗，这是什么？我们白家的家法吗？”
白甜苏收回胡子，宝贝似地抚摸几下，道：“呸！什么家法？我们白家世代清明，祖上都是温柔的软性子，从来不像野蛮人一样打打杀杀！”
光辉道：“……这是对温柔这个词有什么误解。”
白甜苏气鼓鼓地抱肘，他斜瞟着小白，道：“你刚才说什么？仙元根基受损？他练的是金龙真身，金刚不坏之体，怎么可能根基受损？”
银蟾咕噜咕噜几声，道：“普通仙神伤不了他，可若伤他的是跟他修炼同系金龙真身的同僚呢？”
“哦。”白甜苏想起什么，“那个第二名。”
“说起来这个事情久远复杂，也不能妄自说谁对谁错，‘为龙计划’虽然造就了一代战神，可也是踩着多少小仙的尸骨一步步走上去的。”银蟾道，“反正那几个提出计划的神官我十分看不惯，若非当时魔界滋扰战事不断，天帝又怎会答应他们提出的这个血腥造神计划？”
白甜苏沉吟半晌，道：“你倒是提醒我许多事，当年那些神官到处搜寻无实体的小仙，投放中皇山洞窟做实验，中皇山地界有无极老母留下的混元丹，烈气极盛，对修炼金龙真身大有裨益。”
小白听明白了，他眼睛一亮：“也就是说，当年龙君他们修炼金龙真身借助过混元丹的力量，既然对修炼有益，那定然也有修补的效用。”
银蟾咯咯笑：“奶娃娃脑袋瓜倒是聪明。”
白甜苏冷下脸：“你当那无极老母是吃素的？那可是能移山倒海，撒豆成兵的远古尊神。”
银蟾补充：“你真是老糊涂了，女娲走后，无极老母也不在天界待了，只留下混元丹守住中皇山要塞，自己去凡间游历了。”
“我都死了多久，哪里记得清这些细节故事，哎哎你这小蚂蚁不要动我的胡子，放手放手！”
光辉正在给白甜苏的胡子编麻花辫，她编得认真，等大功告成，她拎着那几根小辫子想展示给小白看，可抬起头，周围空荡荡的，她问：“咦，小白呢？”
白甜苏和银蟾均一愣。
须臾，白甜苏将胡须一甩，恨恨道：“这皮兔崽子！”
小白施了个咒，梨花枪自他掌中现出，他握住后在空中抡出几个漂亮的圆，踩踏祥云疾行。他确实没什么多余时间，龙君被召去议事，暂时回不了，小白能抓着这个空子去中皇山探探虚实。
中皇山有女娲福光笼罩，肯定不是大凶之地，加上小白复健之后仙力大增，在永啼国经常同昉庭切磋功夫，昉庭说他悟性不错，前后几次历练更加仙根稳固，日后势必能飞升上神。
中皇山地界浮岚暖翠，突峰兀石，石壁刻有女娲神迹，八字真言“万物同宗，世事同荣”。十八盘山道相连，入眼无尽绿海波涛。小白不曾入过这样的庄严地，步伐放缓，他仰着头，食指拈出仙力，在土地上画了个圈，之后用手掌一按，闭眼，以此处为点，散出圆形阵法，探知此处是否有混元丹的气息。
地脉之下确实传来一些淡淡的烈气，小白用梨花枪在那中心用力一点，霎时地界震荡，银光盘旋飞天，吹起他的额间散发。
这是龙君曾教他的特殊寻宝法，以前的测试都是龙君在蓬莱之海藏东西让小白在规定时间找出来，虽然藏的都是些施过变形咒的胡萝卜。眼下梨花枪接收感知，看来龙君没有乱教人，这法子是管用的。
小白探出十八盘山道之间有层坚硬的格挡石壁，当年被投放到此处修炼金龙真身的小仙，入的应是那石壁后的幽深洞穴，也就是蛟君口里的训练营。
只是此处寂静冷清，若有像小白这种急需混元丹一用的，岂非人人唾手可得。安静过了头反而不正常，小白用手触上那面石壁，只有一层简单的束缚封印，他施力推开，轰隆巨响，那石壁现出一扇黑门，门缝很窄只容一人通过，小白侧身一溜钻进去，石壁砰地合拢，他猛转过身，想用同样的方法再打开，石壁便再无动静。
这束缚设的是扇有去无回门。
小白抱着梨花枪，在黑暗中用仙力点出光亮，他环视四周，只有轻微的水声滴答，洞窟尘封许久，但洞内石台石床应有尽有，洞内小道蜿蜒通往四方，比他在外所看大了不止百倍。
他一步一步慢慢走，心里没什么害怕，更多的是新奇，因为这里曾是龙君待过的修炼之地，是小白没能有幸参与的时光罅隙。
他这么一想，耳旁忽地传来一声呜嗷。他定神，侧头一看，小洞与小洞之间沉睡着什么东西。他抓着梨花枪过去，发现不远处睡了一头黑色的梦貘，那梦貘兽周身散着幽幽蓝光，慵懒地打着呼。非要说构造哪里不对，则是它的肚子滚圆如球，里面像装着什么消化不了的东西。
小白踩着地上的石子，咔擦一声，梦貘警惕性极高，倏地睁眼。小白一愣，那梦貘已然站立而起，它挺着大肚子，转瞬踏蹄奔来，奔来途中它摇身一变，从一头温驯的食梦兽变成一只可怖的红色凶兽。
它的肚皮成为最为亮眼的部分，小白一惊，方觉刚才踩的不是石子，而是森森白骨。安静的假象建立在这头梦貘没有睡醒的前提，由此可见前来寻觅混元丹的绝非少数，只是都如同那扇石壁之门的名字一般有去无回。
小白朝后狂奔，那梦貘兽也迈着流星步伐追来，他们在洞窟之间来回穿梭，小白跑得气喘吁吁，这么耗着不是办法，干脆同它一战。
他将梨花枪划空，顿住脚步，转身同那梦貘正面相迎。期间他想了无数咒法，龙君教他的，昉庭使过的，想了百来招，奇怪的是，那梦貘瞧见梨花枪之后忽而愣了，它盯着梨花枪散出的仙力光芒，十分奇怪地歪了歪头。
正当此时，它肚子里消化不了的东西似要从它口中喷薄而出，小白伸手去阻，已然退不开，梦貘吐出一个巨大的蓝色光球，与小白的梨花枪相接处的那一瞬间，产生一个强劲的拉力，小白前倾，竟从那光球之中穿了过去！
万籁俱寂。
他怔忪，转身四处瞅了瞅，还是那个洞，梦貘不见了。但仔细打探，这洞和刚才那洞又有了细微区别。至少不再遍地布着奇怪的骨头，更甚者，这里有了生灵的气息。
小白反应过来，那梦貘之所以能成为凶兽，是它吃了不干净的东西，也就是吃到了哪个神仙道友发的一场梦魇，消化不了的梦魇在它体内生根发芽，这才让前来找寻混元丹的各路神仙望而却步。
……那这是谁的梦？
小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，他向后一退，腿有点软，下意识坐在石头堆间。
几个神色匆匆的小仙举着火把跑来跑去，他们像在找人。
小仙们簇拥过来，小白半捂着脸装路人，还未开口，那几个小仙问：“你见着他没有？”
小白懵神，他道：“见着谁？”
“还能有谁！肆壹陆啊！”
“四，四什么？什么意思？算术题？”
那几个小仙面面相觑，有人道：“怕又是一个练到走火入魔神志不清的，不理他了，我们再去那边找找。”
小白摸不着头脑，刚想挪动身子，下方石堆忽地松动，他吓了一跳，这石头堆下面竟然有人。
他站起身，石头堆最下方有个拱形圆筒，此时那圆筒中正徐徐爬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。少年一身黑衣，身上都是血污，脑袋顶上有两个鼓起的角，没有发育完全，只有微微隆起的模样。那少年爬出后拍拍身上的灰，一转头未控制好方向就撞着了小白的腰。
少年的个头只有这么一丁点。
他扬起头，小白低下头。
这少年皮相生得漂亮，眼睛水汪汪，睫毛纤长，鼻头落了一点灰，他伸手揉了揉，又将自己抹成了大花脸。
小白瞬间血液如同凝固。
“……龙君？！”
少年皱眉，他问：“龙君是谁？”
小白“啊”了一声，恍然大悟：“我的天，搞了半天，那头梦貘消化不了的梦，是你做的啊？”
少年更加听不懂。
小白乐呵，他这是，捡到宝了。
少年打算绕道走，小白勾住他的衣领道：“别走别走，让我逮到了你还想走？”
小龙君拂开他的手，身前立刻化出一道光剑：“不要靠近我。”
小白平静地看他。
梦魇之所以是梦魇，证明这并不是一场好梦。
小白叹气，他举起双手投降：“那些人是在找你？”
小龙君警惕地盯着他，不答。
“肆壹陆是你的名字？这取的也太随便了吧？”
这时小龙君露出惊异之色：“你……你怎么有仙身实体？”
小白下意识摸脑袋，不知何时他头上竟翘了只兔耳朵，他抓抓耳：“你看我一瞧见你，激动得耳朵都冒出来了。”
“……怎么会？修炼金龙真身练的是鹿角又不是兔耳，你，肯定是练错方向了。”
小白笑出声：“哦，那具体该是怎么个方向？要不你教教我？”
小龙君好像对小白那兔耳朵异常感兴趣，小白跟光辉相处久了，知道他们小屁孩都有共性，他蹲下身，把耳朵凑到小龙君面前：“给你摸摸？”
小龙君犹豫一瞬，竟当真伸手碰了碰小白的兔耳朵。
“手感怎么样？”
小龙君答：“毛茸茸的，还很热。”
“我跟你不是一个空间的，机缘巧合来这里看到了你，放心，我已经有仙身实体，不可能抢你们修炼金龙真身的名额。”
小龙君半信半疑，他道：“那你是谁？”
“我？”小白寻思怎么逗他开心，他记起龙君的名号是化龙之后才取的，便道，“你是肆壹陆？那我就是陆陆陆。”
小龙君忽闪着大眼。
小白管不住了，他手痒，两只手捏着龙君的脸颊往外扯：“哎哟真是可爱死了！”
小龙君的脸被小白扯红了，他拍掉小白的手，道：“你不是陆陆陆，我见过真的陆陆陆。”
“还真有人叫陆陆陆？”小白无奈之下拍腿站起，清清嗓，“我叫白宇，白云的白，昭昭之宇的宇。”
小龙君愣在原地。
“怎么了？”小白问。
小龙君道：“那你……能不能跟我一起双修？”
小白差点平地闪了腰。
“啥？！”
小龙君拈了个咒，他变出的光火照亮了周围的石壁。
“石壁上画着双修门道，我都看明白了，你能跟我试试吗？”
小白抬眸一瞧，只单单瞧一眼耳朵迅速变得滚烫，石壁所画的交合姿势千奇百怪，看久了一股热气直往小白天灵盖冒。
他的双手即刻遮住小龙君的眼睛：“少儿不宜！不准看了！我跟你双修？那我不是犯罪吗！”
小龙君呆立不动。
小白想起什么茬，他严肃质问：“你不会之前有跟谁双修过吧？有没有女神仙看上你了强迫你跟她们双修的？从实招来。”
小龙君思忖，然后摇头。
“真没有？可不许骗我，要不然我要揍你屁股。”小白叉腰。
小龙君竟苦笑一下。
“没有人愿意跟我双修。”他垂下头，“他们都说我是妖怪。”
小白心底一软，他揉着小龙君的脑袋。
“你才不是什么妖怪。”
小龙君微微睁大眼。
小白的声音放得很轻：“你是威风凛凛的大英雄，你是天地间最厉害的小神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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