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-
迟瑞像是掉进了一个窟窿洞。
洞里又黑又沉,他一人蜷缩着身体,施展不开手脚,时间如同被冻结。很多脚步声从他身侧掠过——父亲留下一个背影,母亲身着旗袍走进茫茫烟柳,黑色的野猫凄厉地叫了一声,顾氏倒在鲜血中,死未瞑目。迟瑞沿着漆黑的窟窿洞一直朝里走,他不知要去往何方,一路磕磕绊绊,他试图用自己的眼睛辨明世界,世界很大,没有人愿意送他一盏灯。
冯庸倒不用做那个点灯人,他自己就是一团火,开始只是一点点的火星子,随风乱窜,蜿蜿蜒蜒地爬进洞窟,先纠缠不清,再安营扎寨,理所当然地留下温度,留下气息,留下声色。
冯庸不笑时一双眼睛藏着一汪幽静的湖,迟瑞在湖中看见了柔和的月亮,他近乎虔诚地亲吻月光,并将自己投进那片皎洁,毫无保留。
整个床铺像在湍流涌进,床板有些硬,冯庸的后背被摩擦得生疼。他意欲昂起头,又被迟瑞一把按下,几下贯穿,撞得冯庸眼冒金星,直咬嘴唇。
迟瑞见状,用手抚平冯庸的下唇,让他别咬得太狠。冯庸瞪着他,干脆张嘴一口衔住迟瑞的手指,先在他指尖狠狠来了一下,接着又用舔的,舌尖滑来滑去,非常不老实。
不老实就得自食其果。
冯庸被翻了个身,腰盘被搂起,迟瑞贴着他的后背,烙铁似的温度。冯庸说不出话,嗓子都是哑的,估计刚才还嚷嚷了好些不入流的字眼。
他唉声叹气:“你这是准备让我明天爬着去军营。”
迟瑞在他耳边喘着气,声音厚沉,能让冯庸听着心脏漏拍。
“……我倒是恨不得让你爬着都去不了。”
冯庸被迟瑞死死搂着,两人身上都出了汗,冯庸瘫成一个废人,大脑开始断片儿。
迟瑞拨弄着他的头发,撑着手肘细细地打量他。
冯庸眯起眼缝,说看什么看,还没看够么,去给我打盆水。
他说完话已经累到极点,手臂耷拉下去,已是半睡着。
迟瑞果真披着单衣去院里打水,打了一大盆,温润的毛巾被他拧干。他半蹲在床前,用毛巾先蹭上冯庸的眉心,再顺着鼻梁擦下去,接着两边的脸颊,最后是下巴。
每擦一下都像在画画,画笔落定,人就藏在他心里了。
迟瑞第一次见冯庸睡着的样子,没有呼声,安静下来其实少年气犹存。冯庸模样生得也不错,迟瑞早年听过他的名字,知道这奉天城里不少姑娘家称他翩翩公子,倒不是话本里的那种倜傥风流,更多的是讲究分寸,行为举止恰到好处,让人感觉很舒服。
常年行走军营练就的都是七巧玲珑心,冯庸能和汉卿交好多年,凭的绝不仅仅是总角之情。迟瑞欣赏他,也担心他。但他的担心实在微不足道,也不必尽数告知冯庸。既然冯庸愿意在这漆黑无光的洞窟里留下那团火,迟瑞给不了他其他的东西,至少这心头是热的,那便都留给他。
迟瑞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冯庸的心脏。隔着温热的皮肤,他静静地听那皮下跳跃声。
天光微亮,打更的慢悠悠地路过街口。
冯庸是自然醒,他慢慢睁开眼,发现自己比了大字,被子下面光溜溜的,睡得十分霸道。他愣了愣神,抓着脑袋坐起,不想起身起得太狠,瞬间扯着了腰,浑身像通了一遭电,他又龇牙咧嘴地摔回去了。
冯庸听见室内的翻书声,他侧过头,瞧见迟瑞早已穿戴整齐,坐在窗前翻账本,那桌子似乎被迟瑞移过,正对床铺方向,视角上肯定能大大方方地欣赏冯庸的睡姿。
廊前有阵清脆的风铃声,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啦翻卷,晨光下的英俊男人微微撩起眼。
冯庸忽然觉着腰也没那么疼了。
他想若在此刻按一下暂停,现在这个瞬间能在冯庸二十来年的人生里呈现一个幸福极值。
迟瑞给冯庸留了早饭,冯庸啃了口馒头,对着镜头刨头发。
“把你的发油借我用一下。”
迟瑞放下书,走过去帮他,还顺手替他理了理领子。
“我得赶快回去,免得耽误了出发时间。”冯庸回过头,唇边漾出弧度,“记得把自己养胖点,你的饭量比我小太多了。”
迟瑞沉静地看着他,点头。
冯庸察觉迟瑞这眼睛像附了磁针似的,实在不能久看。他干脆闭上眼,凑过去狠狠亲了口迟瑞的嘴,吧唧一响,他满足了,转身挥手:“我走了!”
哪知冯庸的手却被迟瑞牢牢握住,两人掌心相合,迟瑞给冯庸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。
冯庸低头,摊开掌。
迟瑞说:“拿着。”
冯庸拎着那串钥匙,抿嘴笑起:“你这是准备把你的全副身家都交给我了?”
迟瑞迟疑片刻,说:“我每天都会在这里为你留一盏灯。”
冯庸的笑意一凝,下一秒眼睛竟有些发红。
他定神,抬头掐了掐眼侧,再握拳锤了下迟瑞的手臂,他说:“那多费电啊。”
第一军和第三军去的都是山海关。
直系大部分主力走的京奉线,九门口,石门寨,三道关,形成一道血色炼狱。吴秀才有军舰,但张大帅的空军这几年也没白练,山海关地势险要,深壕高垒,还得提防直系军的高射炮。
前方军报第一时间发回报社,文字机械般陈述着战报,哪里失守,哪里颓势,吴秀才坐不住了,要亲自去山海关督战。
每天报童经过迟府,报纸都会被迟府的阿四带给迟瑞。迟瑞平日本就话不多,这段日子更加寡言,除了前方战报不佳扰他心绪,另一件事,是迟老太太病重。
老太太旧疾在身,顾氏那事闹起来的时候就犯过一回病,这次是突然晕倒,大夫诊过了,说药水恐怕吊不好,得做些心理准备。
老太太念叨迟瑞,她唯一心愿无非是看迟瑞成家,迟瑞坐在床前握着老太太的手,成家,恐是不可能了。
迟瑞低着头,说:“对不起。”
当晚,他命王妈把悠悠抱来。
迟老太太病得神志不清,听着孩子的啼哭找回了一些清醒。
她望着那孩子,嘴边终于露出笑。
老太太让迟瑞俯身凑过去,她翕动着干裂的唇,说:“你出生的时候也是难产……还下了好大一场雪。”
迟瑞鼻子一酸。
“你母亲生你不易,你莫再恨她。”
迟瑞怔忪片刻,点头。
这也是老太太说的唯一一句清醒话了。
迟瑞坐在迟府的台阶上,这些天过得又快又乱,他都忘记黄历被撕下了多少页。
一些学生不知从哪里涌出来,他们簇拥在一起,很快形成一道壮观的游行队伍。
队伍经过迟府,学生们大喊。
“北平变天啦!曹锟被关啦!”
人群叽叽喳喳。
“这叫什么?这叫‘屋漏偏逢连夜雨,船迟又遇打头风’!我看这吴秀才……完了!”
街道上闹哄哄的,迟瑞站起身,慢慢顺着队伍走。
他在队伍里看见了刘老板,看见了曾在戏园里唱《昆仑劫》的几位戏子,看见了他熟悉的或不熟悉的,这一个队伍将他们无形中连结成为命运共同体。
风雨齐下,正是破晓黎明前。
山海关。
冯庸和汉卿并排坐着,火车在他们身后呼啸而过。
两人脸上都沾着血污。
冯庸眼神黯淡,他看着东方。
汉卿开口:“你那装甲车战队全军覆没,韩麟春吵了我一晚上,势必要问你的死罪。我知道战队里好些兄弟是你保定军校的同学,我好说歹说也没让他打消念头,回了奉天,他定会参你一本。好在仗是打赢了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”
冯庸定定地坐着,他道:“他心里一定觉着,英雄好汉都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,贪生怕死的,反而都活得好好的。”
汉卿说:“听说你昨儿个在认尸处待了一天。”
冯庸没说话。
“你想脱了这身军装?”
冯庸皱了皱眉,取下帽子罩住眼睛。
汉卿又说:“你想脱,我却脱不了。停止内战,强兵御侮,路还长着呢。”
旭日东升,山海关充满劫后余生的气息。
冯庸慢慢闭上眼,他下意识用手摸了摸心脏。
硬邦邦的钥匙被他贴身带着,上刀山,下火海,枪林弹雨里死去活来,一刻未离。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