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悠悠晃着小腿,埋头在桌前折纸。
王妈拿着剪子,一刀刀下去,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挨个站立在桌上。王妈是胶东人,剪纸工艺很有一套,她说一般过年时节,窗心的图案也有讲究,金鱼配莲荷,是“金玉满堂”,丹顶鹤展翅梅花鹿奔蹄,是“鹤鹿同春”。
悠悠抬头问:“什么是‘鹤鹿同春’?”
王妈被难着,她说:“就是天地四方,到处都是春天。”
悠悠摸着梅花鹿和丹顶鹤:“春天就不会打仗了吗?”
王妈摸着她的头,苦笑:“是呀,万物春来,最美的东西都在春天里。”
迟瑞按上皮箱的锁,站起身,他转过头,王妈会意,抱着悠悠将她从桌前放下去。
迟瑞说:“车在门口等着了,我托付好了,他们会把悠悠安全送到北平。到了北平给家里打个电话,如果家里没人接,就打到学校去。”
悠悠上前,拽住迟瑞的衣服下摆:“那爹爹呢?”
迟瑞抿嘴,攥住她的手,说:“等春天到了,爹爹去北平找你。”
悠悠说:“那到时候要让冯叔叔给我折纸风车,他都欠我二十架了。”
王妈背了包袱出来,她问:“少爷,当时顾氏还留了些东西在这宅子里,要一并带去北平吗?”
迟瑞思忖片刻,他说:“就带一张照片过去吧。”
送悠悠走不是临时起意,去年迟瑞和冯庸从海拉尔回来时就做了打算。
那段时日他们过得不算好,学生们有伤亡,校内经费不足,很多问题亟待解决。
冯庸带领校内职工开了场动员大会,义愤填膺地讲述现在紧要关头,我们需要做的究竟是什么,办学是为了造青年,而什么样的新青年才能在这场洪流浪涛里稳住脚跟。
他句句珠玑,数次哽咽,前后足足演讲了两个小时。当晚冯庸闹了场肠胃病,单薄着身子在院子里干呕。迟瑞小跑追出来,不停拍他的背,用外套裹着他,再从背后牢牢拥上去。
冯庸咳完了,声音都是哑的,他说:“悠悠没必要跟着我们受苦,给她安置个好去处吧。”
那些给迟瑞写信的朋友,他们说将召集以“爱民”为号的武装部队,必要时将亲赴关外,坚决反抗日伪统治。信里预估的时间是今年年底,可惜实际情况推算,还是迟了。
汉卿一离奉,南满铁路就出了事。
奉天城内还处在暴风雨前的宁谧之中。
迟瑞接到校车司机打来的电话,说车子开到满铁桥洞附近就不让走了,昨天晚上北大营开了火,日本人,大摇大摆地闯进来——
迟瑞猛地扣掉电话,他从偏门出去,准备骑车绕道去学校。街旁不知哪里的广播在放汉卿发出的致全体同胞们的书信,迟瑞一听,心底像被巨石砸了个大窟窿。
不抵抗,不抵抗。
怎能不抵抗!
迟瑞狠狠蹬着踏板,风吹得他的衬衫翻飞鼓动,刮得眼睛火辣辣地疼,他几乎一到达学校后门就摔了自行车跃下去。后门的看守一看见是他,像瞅着救星似的,眼泪都快掉下来。
“学校前门都让日本人给占了,他们把教室宿舍还有图书馆里的箱柜全部搬走了,说是要进行教材整改,口口声声说我们进行的是反日教育,后来他们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……”门卫抹着眼泪,“迟老师,我没什么文化,可是我知道,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土地,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学习中华文化,到底何错之有?”
迟瑞皱起眉,他从这个方向望去,宽阔而空旷的校园内一片死寂。
停机坪,图书馆,圆圈跑道,篮球场。每一个角落都是冯庸亲自设计的,他去年还提议修建天文台和生化研究室,方案都拟定好了。冯庸一向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,因为他知道所行之事无愧天地,要论功,功在大家,若哪天到了非要论一论罪的时候,那罪则在他一人。
这是他的心血,这里的学生更是他的脊梁骨。
脊梁骨不能歪,打不歪,也刮不倒。
迟瑞站定,问:“日本人把校长带去了哪里?”
门卫哭着说:“大和旅馆。”
迟瑞深呼一口气,转身,说:“好,接下来你替我传几个人过来。一个是教育长郭甄,我记得他懂日语,还有龙文彬,刘毅夫,王友庆……”
他一口气念了好几个名字,门卫一一记着,冯校长不在,学校必须存在一个能挑大梁的人。门卫平日里和迟瑞打交道的机会不对,迟瑞话太少,第一印象过冷,并不像冯庸那样能很快和人打成一片。
眼前学校出事,人人六神无主,迟瑞的出现像一剂适时的定心丸,证明他平日里树立的形象并非毫无效用。
至少门卫的心稍稍定了。
还有救,还有救。
只是迟瑞实在太过冷静,冷静到不像寻常人听闻此等消息时该露出的模样。
三十分钟后,迟瑞要找的学生纷纷集合,迟瑞大致跟他们说明去意,就让所有人随他上车。
车灯亮起,徐徐向大和旅馆驶去。
冯庸没被关起来。
他坐在沙发上,这沙发是进口的,又软又舒服。面前的茶几放置了茶点,都是东洋货。
关东军司令本庄繁正坐在他对面。本庄扳着一张脸,但每每看着冯庸的茶杯里没茶了,都会立刻让旁人斟上。
一旁的翻译推着鼻梁上厚厚的眼镜,用着别扭的中文说:“冯大公子。”
冯庸扬了扬眉,说:“别,叫我冯庸。”
翻译清清嗓子:“冯……校长,满洲独立并不是不可行,只要脱离国民政府,承认日本在满蒙的一系列权力,我们可以让您主持东北政局。经济上,我们有株式会社,满铁株式会社,冯庸大学我们也可以照常运作,就是要用一些新的教材,但教育这个出发点是一样的。冯校长是明事理的人,东北不可一日无主,我等合作诚意是有的,冯校长会算账,肯定知道什么棋可以走,什么棋不能走。”
冯庸抱肘,在沙发上瘫了瘫。
“诶哟,这溥仪皇帝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儿,让我来主持东北政局?”他笑起来,“空架子留给我,卖国贼的骂名全让我担着了,这生意,不划算。”
翻译阴着脸问:“那冯校长觉着,什么样的生意才叫划算?”
冯庸瘪瘪嘴,说:“地盘你占了,人你也杀了,该抢的该拿的你们统统据为己有了,现在把我抓过来当傀儡,还反问我什么叫划算,简直讹言谎语,谗口铄金。”
这日本翻译没能理解最后两个成语的意思,本庄等着答话,翻译擦着汗,转身就是个九十度鞠躬:“司令长,冯校长还没有考虑清楚。”
本庄端坐得一动不动,他说:“那就让他慢慢考虑。”
翻译想说话,冯庸抬手,说:“他这句我听得懂。”
日本卫兵进门,行礼,声音洪亮:“报告!门口有学生来了,他们说要同冯校长见一见面!”
冯庸脸色一凛。
本庄微微俯身,眼睛像鹰一样打量着冯庸。
“噢,看来冯校长的学生们还是非常惦记你的,我这个人很通达,他们要来见你,我就放他们进来。”
冯庸冷冷地回视。
翻译问:“冯校长是见还是不见?”
冯庸说:“见如何,不见又如何?”
翻译说:“本庄司令长都答应了,那您见也得见,不见也得见,可是,是让他们站着进来见,还是躺着进来见,那就不好说了。”
冯庸没立刻回答。
室内很安静,他仿佛听到胸前怀表跳动的声音。
半晌,他动了动嘴唇:“刚才还说谈判讲究诚意,以暴制暴,可逼不到我。”
翻译看向本庄。
本庄按压着手掌关节,他说:“让他们进来。”
迟瑞进门时,冯庸正在吃茶点。
室内站了七八个扛着枪的卫兵,迟瑞他们每走一步,那些人的目光紧随他们,手指下意识按着长枪。迟瑞身后的学生们冷漠着一张脸,小小年纪,倒是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情绪都放在脸上,冯庸摇头,小屁孩些。
冯庸见迟瑞带来的这几个学生全是学校体育尖子生,可就算再怎么身强力壮,一双拳怎么打得过子弹炮,这世上能够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多了去,但绝不是在这里。
翻译朝着迟瑞鞠躬:“迟先生,初次见面。”
迟瑞不为所动。
翻译讪讪地抬头,晨光中,迟瑞冷峻的脸上什么波澜也没有。
本庄站了起来,他叉着腰,声音浑厚:“你们冯校长只是来这里吃饭喝茶,各位不必担心,很快他就会回到学府之中继续任教。”
郭甄用日语回:“那就让我们在这里等,等校长吃好了喝好了,我们跟他一起回去。”
本庄抬起下颚,居高临下地盯着他。
一旁的卫兵将枪口稍稍抬高了。
冯庸从沙发上站起,他伸了个懒腰,说:“你还真把这儿当旅馆了,我有批你的假吗?还有你们几个,我有让你们旷课吗?别杵这儿了,赶紧都回去,晚上各写一篇检查,明天交到我办公室汇报。”
本庄的目光突然转向迟瑞,他开口道:“这位先生,好像是跟冯校长一起创业的同伴吧。”
冯庸解释:“不算同伴,也是我的一个下属罢了。”
“下属?”本庄听懂了一些中文,“听闻早年是奉海线的投股商人,后来又去了上海,北平,再后来辗转回到奉天,又成为了冯庸大学的中坚力量。”
冯庸锁紧眉。
本庄这老狐狸,老早就把冯庸身边的人查清楚了。
“我还一直好奇,为什么冯校长这么优秀的人,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结婚。”本庄忽然笑了笑,“我还是很明白的,战火岁月,爱情,无关性别,无关身份。”
冯庸也跟着笑起来:“本庄司令说笑了,我可是地地道道的传统中国人,可经不起你乱开玩笑。”
本庄收敛笑意:“你若做了东北的当权者,想做什么,想和什么人在一起,大大方方即可。”
冯庸说:“那您真是误会了,现在我也是大大方方的,不过是瞧清楚了自己的真心而已。”
本庄不高兴了。
翻译打起圆场:“冯校长,让你的学生们放心回去吧。”
冯庸回答:“他们啊,性子太倔,我想我得单独跟他们说几句。”
翻译说:“单独恐怕不成,有什么话,你现在同他们交代吧。”
冯庸耸肩:“也好。”
他绕过茶几,踩着地毯走到中央。本庄侧过身,冯庸便站到迟瑞面前。他们静静相觑,冯庸刚才还能笑,现在看着迟瑞,左右是笑不出来了。旅馆内有人在拨三味线,一弦一弦,中间夹杂着停顿,不知道什么诡谲的调子,听得人还有些伤心,冯庸心想,还是奉天的戏更好听。
冯庸忽然想起他和迟瑞第一次去听戏,竟也是好几年前的事。其实当时他并没有听进去那些唱段,因为他满心思只顾着看人,迟瑞耐看,从冯庸头一回遇见迟瑞开始,他就没法挪开眼,赏画也好,赏花也罢,好看,那人就是好看。
山峰般的眉,亮晶晶的眼,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,他身上有风骨,有傲气,每个点冯庸都喜欢。冯庸自己都觉着这喜欢来得太快,像场疾风骤雨,任谁都会认为这颗心交付得不够真切。他没有认认真真掏心掏肺地跟迟瑞讲明白过,他喜欢他什么,看上他哪点,说不明白,日子是用来过的,不是用来说的。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。时间像火车奔驰似的轰隆隆地往前走,不知不觉,他们竟也能并肩走到现在。
冯庸之前还想在院子里种菜,春天种茄子和青椒,夏天种油菜和茼蒿,秋天可以在房前院后晒菜干,芥菜嘎达白萝卜。冬天得吃暖锅,迟瑞的厨艺实在没什么进展,冯庸下厨房的次数都比他多。但迟瑞挺好养,不挑食,冯庸做什么他都说好吃,也不像说的假话,迟瑞从不对冯庸说假话。
这些年他们练就出了许多默契,冯庸知道说什么话迟瑞会笑,迟瑞也知道吻冯庸哪里那人会舒服。这些默契有时候很好用,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想,有时候却也成为一个负罪源头,他们必须依靠这些来共同完成信念,哪怕飞蛾扑火,哪怕前方万劫不复。
因为他们还活着,活在这场时代巨浪里。
翻滚——下降——
沉沦——新生——
是要付出代价,要付出代价的呀。
冯庸说:“我上次有一本诗集落在了家里,你一会儿回去替我找找,明天我上课要用。”
迟瑞顿了片刻,眼睛一眨不眨,他问:“什么诗集?”
“名字我忘了,不过扉页有几句话我还记得。”冯庸念,“冯唐犹在汉,大道终不易。师佛在心中,生人受其用。速了黑暗狱,到时春未暮。北辰当宇宙,平阳气冲斗。就这几句,你回去好好翻一翻。”
迟瑞拧着眉,他认认真真看着冯庸,半晌才答了句:“好。”
冯庸一挥手:“行了,你们走吧,别再打扰我跟司令官谈事,告诉同学们,好好上课。”
翻译问本庄:“司令官认为呢?”
本庄犹豫一阵,终究点了点头。
几个卫兵踏着步子走过来,为迟瑞等人开道。
冯庸没有回头。
他看着打在墙上的影子慢慢褪去,脚步声一点点远离。
有卫兵拉开了窗帘,刺眼的阳光照进来,冯庸睁不开眼。
实在是太亮了。
迟瑞打着方向盘,车速一路飙升。
学生们在后座问:“迟老师,我们就这么走了吗?”
郭甄疲惫地捏了捏眉头,说:“你们还没留意到校长的那首诗吗?”
学生们不解。
郭甄用手给他们写了几笔:“藏头诗。”
车辆在路边蓦地一停。
车后座的几个人诧异地看着前座。
“迟老师?”
迟瑞紧紧抓着方向盘,肩膀忽而发起抖,如临大敌般。
紧接着他用手捂住眼睛,几个钟头积攒的情绪到达了一个该有的宣泄点,他不是圣人,从来都不是。他埋下头,嘴边不自主溢出了一句呜咽。
学生们大惊。
他们找不到该说的话,安慰的,同情的,说出来都不对。
眼下只能愣愣地看着前座的男人在晨光中默默流泪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迟瑞坐直身体,面无表情。他重新打燃了火,车子继续前行。
而前路漫漫。
tbc
那藏头诗我乱来的。